160225 舅舅的葬礼

年前回家,开车从火车站回家时,天已经黑了。

临近年关,几乎每个十字路口都有人在烧纸。有的烧的猛,呼啦啦地,火苗蹿得老高。烧的少的,燃着的纸币在空中飞舞,然后慢慢飘落下来。

看到那么多的火光在路口跳跃,我想到一个担忧好久的问题。

下次我家亲人再出丧事会是谁呢?

爷爷、姥爷,我甚至都没有见过;奶奶去世也好多年了,那时候我还在上小学。照年纪,姥姥最有可能。我总是提醒自己有时间就多去看看姥姥,说不定哪天就接到让我回家的电话了。

这样的想法给我带来不安和羞愧,似乎在盼望着事情的发生。可是我知道,这不过是我理性判断的结果。

不过,意外之所以是意外,就在于你没有预料到。

“你舅快不行了。都不能吃东西了”

父亲也看到路边烧纸的人们,叹着气和我说。

这话让我吃惊。上次见舅舅的时候,他还生龙活虎的。

羊年没有年三十,隔天二十九就是除夕了。我去看舅舅。

他还住在以前的村子里,两个表哥都在县城住,家里只有舅舅、妗子(即舅妈)。他已经瘦得像骷髅,脸上颧骨突出,眼窝深陷,腮部紧贴牙床。听到我喊声“舅”,他也只是动下眼球,也不知道没有意识。

我有点说不出话来,墙上还挂着一年前表哥带舅舅去济南探亲,去泰山爬山的照片,形若两人。还想再喊时,妗子朝我摆摆手说,“行了,他听不见了。”

舅舅得是喉道癌,一年前做了手术。本以为没什么问题了。卧床前的三个月,他感觉身体不适去检查,才发现,癌细胞又转移了。这样的剧情并不少见,只是具体发生在自己亲人身上的时候,还是让人有些诧异,癌症怎么成了这么常见的病?

大表哥刚才出门拜年去了,刚回家,看到我们来了,和爸爸低声说着,“白布买好了,省的到时候麻烦。”

这才让我意识到,舅舅大概是这个年都过不完了。

门外,姥姥一步一步的挪动着回来。她住隔壁屋,刚才出门逛门子。接近八十的老人并不愿意待在家里。舅舅对她并不好。好在她还有五个女儿,每家住几天,一年很快也就过去了。她腿疼好多年了,吃的药钱也是平常女儿们给的。

看到姥娘回来,舅妈还是嘟囔了句,“儿子都这样了,还是在家待不住。”

她也许是因为不想看到儿子这样才出门吧。

正月初一,按习俗,要去给舅舅磕头。

隔了一天,舅舅的精神反倒好了不少,呼吸节奏慢了一些,听起来也没有昨天那么粗重。二表哥也在家,他喊来村里的医生给舅舅输上了液,“主要是氨基酸和葡萄糖,看着比昨天舒坦多了。”

在无能为的时候,这样的举动成了子女唯一能做的,也是他们换取心安的方式。

舅舅想挣扎着换个姿势,我赶紧上前扶他。慌乱间,他的手指抓住了我的手腕。我心里一惊,惊在他用了那么大力气,完全超出了他虚弱的身体所能维持的,手指紧紧扣住我的手腕,抓的我生疼。那种力道就像溺水的人紧紧抓住一根树枝。

这次再来,还想把姥姥接走。现在舅舅晚上都要人守着了,人来人往的,担心姥姥睡不好;也担心舅舅没了,姥姥心里受不了,再出什么意外。

姥姥对我们的建议没什么表态,只是默默不说话,看着地上发呆。苦难的岁月让姥姥习惯了沉默。她育有六个子女,却要送走自己唯一的儿子。“这是人家的亲娘儿啊。还是能看一眼是一眼吧。”在姥姥屋串门的街坊大娘说。

送走了爱喝酒的丈夫,现在爱喝酒的儿子也要走在自己前面,姥姥的苦难一直没有停止过。据说她来自河北,逃荒到了济南,一直在姥爷家当童养媳,后来和姥爷结婚,孕育子女。

1970年,为了响应伟人的号召,在城无业的姥爷选择回到逃荒离开的家乡,从城市工人变成了农民。20岁的舅舅原本在济南找到工作,也只好跟随姥爷回到了乡下,被迫成为“上山下乡”中的一员。多年以后,舅舅肯定是后悔了,他经常念叨姥爷留在济南的哥哥,自己的大爷,也在去年终于有机会去济南和以前的亲戚见面。

“那时候光荣啊,谁知道以后过的那么烂。早知道就不回来了。”姨们也常常埋怨姥爷。回到了乡下,舅舅由城市户口落成了农业户口,开始了务农的生活。舅舅埋怨姥爷,并把这怨气发在姥姥身上。

舅舅的去世,终于在初四到来。准确的说应该是初三。

初三晚上,舅舅就不在了。母亲和父亲在凌晨半夜赶了过去,之所以没有喊我是担心我睡眠不够,那时的我似乎还听到了父亲接电话。

初四早上,父亲回县城采办丧礼要用的肉菜,我和五姨家的表弟先赶过去。

路上,表弟一边开车,一边感慨,“年前还好好的,怎么就突然没了。”我却在一直在想其他的事。我们两个外甥奔丧过去,八成要哭着进门,这个我们都不擅长。

汽车开进舅舅家胡同口,远远就能看到,门口前已经站满来帮忙的人。他们脸上看不出悲伤,对他们来说,这不过是一个项目,他们只是尽自己的本分,为丧主打理一切。

我知道自己应该放声痛哭进门才对。可是我哭不出,更不要说表弟。悄无声息的,我和表弟进了正屋。

舅舅早已经被换好了衣服,黑色的中山装,戴着一顶老式的帽子,躺在中间的席床上。脸上很安详,没有前几日的痛苦表情。身上覆盖着大红的寿服,和屋里的气氛不搭却很协调。席床上,遗体头前的碗里插着单香,碗里落满了灰,香已经续了一晚上了。

两个表哥在席床两侧闷声不语,表嫂们脸上挂满了泪花。妗子坐在床边,姥娘则在床上,旁边坐着母亲、三姨,五姨几个闺女。他们大多沉默不语。

按照农村的习俗,老人去世,子女要在家守灵三天的。舅舅在初三晚上过世,姑且算做一天,这样初五就可以起灵下葬了。唯一要担心的便是济南的亲戚们能不能及时赶上。

妗子没有反对,正处在春节,大家都没那么多时间。

外面,三姨家的表哥来了,开着借来的农用车拉了一车稻草。几个年轻人过去,帮着把稻草从车上推了下来,第三天搭灵棚要用的。

这年头,稻草已经不好找了。一个帮忙的师傅问三姨去哪找的稻草。三姨念念叨叨,“这是他(舅舅)说要过了年盖屋,俺都给他找好草了。“

准备好盖屋的稻草最后用在了送舅舅身上。

在农村,送别老人是一件很繁琐的事情。流传了多少年的礼仪规定着方方面面,什么时候哭,什么时候可以不哭,儿子要怎么样,儿媳妇要怎么样。

要记住整个繁琐的流程并不容易,稍有疏忽就会被街坊指指点点。即便有政府提倡着节俭操办,可移风易俗从来都不是容易的事。

卸下稻草的表哥干嚎着进屋了,屋里也传来了表哥、表嫂们的哭声。这才是奔丧的原本面貌,不知道我刚才安静地进屋会不会让他们觉得我不懂礼数。三姨倒是看不下去了,“你们刚才进屋哭都不哭一声,叫哥们怎么想啊?”

我不知道,每次有奔丧的人来,他们都要陪哭一阵,哭得越大声越痛心越好,直到周围有人劝,“别哭了,还早呢,后面还长着呢。”这样,他们才暂时从伤痛被打捞。

下去,奔丧的人来的差不多了。要把遗体送往殡仪馆火化了。

二表哥端着一碗白酒,小心翼翼地用棉絮蘸酒给舅舅擦拭脸庞。一边擦一边念叨,“爹啊,甭害怕啊。爹啊,甭害怕啊。”不知道一直嗜酒的舅舅到底害不害怕。

准备动身,却发现,舅舅的身份证却被大表哥留在了在县城的家里,大表哥一直代舅舅领着退休金。

这退休金来的并容易。在乡下郁闷了十多年,85年的时候,国家经济形势好了,城市建设也需要人了,原本回乡的青年们开始返程。拖家带口的舅舅是回不了济南了,好在凭着这股风,把自己的农业户口转回了非农业户口。

在那户口决定一切的时代,舅舅又在县城的建筑公司找到了工作,成为一名泥瓦匠。可是多年喝酒的恶习已经透支了他的身体,他干不了建筑公司的体力活,慢慢在家养病。后来,舅舅年纪到了,办了病退,在家无所事事,酗酒度日。

开始了一轮轮的恶性循环。

没有身份证,事情陷入了困境。众人忙乱一番,打电话再三确认,只要有身份证复印件就给开死亡证明,接受火化。总管一声令下,门外早早准备的帮忙师傅们,开始进屋,抬遗体上灵车。

屋内顿时哭做一团,哀声恸地。作为外甥,我羞愧于刚才进门 时的无礼,想在这个时候大哭几声,表达对舅舅的悼念。却和早上一样,内心虽然悲痛,张嘴想哭却没什么声响。只好跟在表哥表嫂后面,看他们抓着席床,不愿让师傅把遗体抬走。

床上的妗子和姥娘也哭得老泪纵横,完全没有了刚才的从容,这才是她们最能痛苦痛苦追念亡人的时候,过后还是要作坚强的样子。

师傅们强行抬走了舅舅躺着的席床,装进了灵车上的铁柜里。哭泣的人们即便是呼天抢地也拦不住车门的关闭了。

以后,真的是见不到舅舅的肉身了。

灵车开动起来,播放出《哀乐》,向全村宣告着一位村民的离去。

又是一番繁琐的迎接程序后,舅舅的骨灰盒摆在了屋内的八仙桌上,长20厘米,高20厘米,宽20厘米。大表哥说了句,那么大个人变成了小盒。

上午,表哥就和妗子商议过,要多少钱的盒子。大表哥说可以选好的,妗子不同意,“咱不吃那个亏,不用多好,用个中档的就可以了,何必给他用那么好的。”

据同去的大姨家表哥说,这个八百多,算是中档的。“还有两万多的呢。玉的也有。”

殡仪馆开具了火花证明,一张纸对折起来的册子,里面标着舅舅的信息,编号xxxxx558。二月份,这个小县城已经有558位老人去世。

门外,帮忙的人在赞叹,这个数吉利,好啊。

农历初五,舅舅的灵棚搭建起来,在门口的街道上。

整座灵棚用简易的脚手架组合起来,地上铺满了昨天拉来的稻草,中间用挂帘分为两个部分,前面的桌子上供着舅舅的遗像。后面停放着殡仪馆的棺材,里面装着舅舅骨灰盒。女辈围在后面的棺材边,男辈们跪坐在灵棚前部两侧。

隔壁院子也是舅舅家的,被开辟成了“贵屋”(账房)。里面人来来往往,都是来吊唁的亲友。

送上慰问金,写上“xxx吊唁100元”。再到灵棚瞻仰,或鞠躬,或扣头。大表哥和二表哥叩头回礼。其他不怎么近的孝子在灵棚里就随意了许多,或趴或卧,年长的讨论着什么,年幼的则时不时地拿出手机抢个红包。

农村丧礼免不了这样,不像在殡仪馆的遗体告别式,大家体体面面的送别故人。一连三天的仪式,丧礼规定了悲伤的时间、时限还有方式,让血缘疏者不至于过于轻浮,让至亲不至于过于悲伤。

按照规矩,外甥外甥女要在贵屋献上花圈。舅舅有五个妹妹,外甥子女一堆,摆在灵棚两侧的花圈数量可观,看起来颇有气势。可惜的是,花圈质量不佳,松松塌塌的,没有扎起来就要散架的样子。

买好了花圈,我们几个外甥要在灵棚守孝。我看着供桌上的遗像发呆,好面子的舅舅对自己的丧事还满意吗?

作为外甥,我们又有身份参加宴席,被称为“宾”。中午到了,我们被人带着去茶房吃饭,享受“八大碗”荤菜的招待。席上,几个表哥讨论着去年的工作,谈着自己的见闻,全无伤感,这种分裂让我感觉荒诞。

下午,整个丧事最重要的环节来临了。

殡仪先生带着众孝子到附近几家亲戚跪谢。十几个人的队伍按照远近亲疏的血缘关系排列。

我们几个外甥排在最后,因为没有合适的“白大衣”,只在头顶戴个孝帽。前面全白的队伍到后面仅有戴白,略显滑稽。跪谢的时候,往往前面的孝子们都跪完起身了,我们后面几个膝盖还没有着地,更显滑稽。

每跪谢一家就要回到灵棚,然后重新出发前往另一家。走了几轮,殡仪先生指令大表哥瓦盆一摔,孝子们和女儿媳妇们再次齐声大哭。

帮忙的师傅们把灵棚里的遗像和桌子抬出来,殡仪先生把遗像交给大表哥。灵棚里的棺材也被几个小伙子们抬起来,向葬车装去。灵棚也以最快的速度被拆解。

即便是站在送丧队伍的最后,我还是可以看见家里的女眷们奋力抓住棺柩的样子,哭声更显凄凉。周围街坊们也聚在街头送别舅舅,不时地也点评着谁谁哭的凄惨,谁谁跪谢的膝盖还没沾土。

出了村口的桥,送葬的队伍才安静下来。女眷们回家,等着下葬后的头次上坟。至亲孝子们前往墓地,大表哥抱着舅舅的遗像行进,二表哥闷头不语跟随,后面的“孝子”们就随意了许多,谈论着不着边的话题。

王家坟地在荒野。远处是聚集的村落,这边只有孤零零的几家祖坟,四周也没有大树荫蔽,反倒是芦苇长得茂盛,随风摇曳。

昨天,帮工的师傅们早已按照祖坟次序,挖好了舅舅的坟柩。不到一立方的长方体,四周用水泥抹好了,中间是个小型的石棺。

“这次是好东西,封好了进不了一点水。”旁边的帮工指着石棺说,他应该是见过不少了。

最后的仪式安静肃穆了许多,没有了哭泣,没有繁琐的仪式。只有阴阳师在指点着怎么安放,怎么封棺。

大姨家表哥被喊过去,按照吩咐把骨灰盒放入石棺,密封好。殡仪先生带着孝子三拜天地,又和阴阳师对拜几下。剩下的就是帮工们的填坟了。

舅舅要一直在这安眠了,排在带他回乡的姥爷坟后。